1
古剑二故事的缘起,是一句诗。
初夏一个清朗的夜晚,加班回家路上,我看到小路旁不知名的花树上,不管不顾地开着大片白色的花,在月色下远远看去,就像流云漫漫倾泻下来。
明明是秀丽的景象,却因为月光青而淡薄,令人心生冷意。
——片云天共远,永夜月同孤。
同时不免想到另一句: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归去无人管。恰好都有个“月”,恰好不止有“意”更有了“形”,于是有了流月城。
十几年前,一册本土漫画杂志上,曾有一篇短短一期再无后续的连载,没记错的话,其中有一句旁白,大意是:月亮像一只红色的眼睛,冷冷俯瞰着这个世界。
所以,在构想最初、书写成文之前,就已经确定:流月城高悬北方天穹之下,极寒凄冷,终年积雪。从地面仰望天宇,能看到两个月亮,其中红色的那一个,就像一只大睁的、猩红色的眼睛。
2
古二的主题是“问道”。
何谓“道”?
炼丹修仙是道。
追求成仙、探寻法器灵丹和高深法术,或者如主角乐无异那样探求偃术巅峰,本质上都是追求更强大的力量、更长久的寿命。因目的指向自身,若如灵虚道长般狭隘自矜,常会走入歧途,问道不成,反而入魔;若如无异般性情澄净、心怀他人,则能不畏艰险,成就一代宗师。
立身处世是道。
存在即选择,选择即自由,人们经由选择而成为他们自己。百年前,沈夜曾和谢衣颇为相似,然后他们做了各自的选择,支付各自的代价,最终一个融入无边暗夜,一个成为长夜灯炬。百年后,沈夜和夏夷则也颇为相似,但夏夷则选择所爱,放弃及早拥抱权力,于是他们一个成为漆黑之“恶”,一个到底不失光明磊落。
生灭之理是道。
冯翼惟像,何以识之?天命反侧,何罚何佑?从古至今,人类从未停止追索:究竟是什么在冥冥中主宰生死盛衰,万物从何处来又将往何处去?……强大如神农,尚且无法挽救巫山神女,只能追问“归于何处”;透彻如祭司瞳,也只能低头承认“足够合适才行”,将疑惑与不甘隐藏在冷僻的言辞背后。
孰真孰假?
孰高孰低?
孰对孰错?
假设是我,我会怎样?假设是你,你又如何?
写到这里,忽然想起,撰写古二剧本时,心里常跳出黄克孙先生译的一段鲁拜集。遂附录于下:
遍访乾坤总惘然,
天垂日月寂无言。
海涛悲涌深蓝色,
不答凡夫问太玄。
无论现实中命运如何莫测,故事里还是有明晰的规则。简单来说,功德受到奖赏,罪恶得到惩罚,善恶到头终须有报。
乐无异解开身世疑团,习得高深偃术;闻人羽找到师父,成长为出色的天罡战士;夏夷则携手心爱之人,踏遍万水千山;阿阮按照她自己的意愿,度过一段快乐时光;谢衣以身证道,作为偃师无有遗憾。
至于流月城一方,沈夜彻底执行了他的计划,坦然迎接死亡和身后千载骂名;华月以她想要的方式战死;瞳履行了陪伴友人的承诺,并终于摆脱病痛,获得自由;沈曦陪在哥哥身边,走完最后一程。
命运的黑夜终至尽头,人们从不同角度、不同立场,以各自不同的方式,为终结悲剧竭尽所能,最终赢取了异常圆满的结局。
求仁得仁,莫过于此。
多年前,在为古剑一代撰写的某文案中,我曾写道:长夜如铁,竟是消磨不尽。当时心境大约以愁郁悲戚为美。到古二时,变得更喜欢坦荡浓烈的爱与恨,于是这一次,跋涉千山万水,总算迎来了夜尽天明。
想来,也正因为一系列意象在心头盘桓已久,才会在写完剧本之前,就早早拟好如今看来依然贴切的宣传词——
月冷千山,何以销永夜?烈血青锋,角声近晓天。
3
时至今日,我依然不想作更多解释。
古二是稚嫩且不完善的作品,但我从未悖逆自己的初衷:
我希望它有冲击、有力量、有争议,希望它浪漫、炽热、暴烈,希望它去破坏、摧毁、颠覆,希望它具备燃烧的生命——当它燃烧尽净,答案自会显现。
火焰不应惧怕灰烬。
4
无异的所有戏份中,我最喜欢的,是祭拜捐毒王陵那一段。那是一个难得的、机缘巧合下灵犀相通的时刻。
前尘已矣,过往种种夙缘已经伴随秘密,永远埋葬在坟墓之中。命运准备展示它狰狞的面目,当夜色降临,变故和死亡将接踵而至。
在这昼与夜的分界点,少年男女怀着未谙世事的哀愁,吐露了和百年前的故人一模一样的愿望。
——我不怕死亡。
——可我怕忘记你啊。
5
夏夷则的外表和内心反差很大。
这并不是说,他看似有君子之风,实则卑鄙小人——道德落差有戏剧性,可惜稍欠新鲜刺激。
他最核心的反差点,是“贪求”。
鱼妇和灵虚,这两个夏夷则最初对决的配角,某种程度上,相当于他在尘世中的镜子。鱼妇吃人,是为了满足食欲;灵虚猎妖,是为了维护“正义”。就像鱼妇不认为食欲不义,灵虚不认为自己该死,夏夷则也认为,他的所有抉择,都是迫不得已,他不过是在追求最低限度的、生而为人所必需的那一点点温情。
这种想法不能算错。
只是,他想要的未免太多了。
他要复仇,为此他决意夺取天下,既然父兄曾用权力把他踩在脚下,那他就一定要以牙还牙,用权力狠狠报复回去。
他要关爱,为此他绝不接受逝者已矣,任何一点触动他的温情,都会长长久久留存在他心中,他用一生为之支付全然自愿却毫无益处的代价。
他要名正言顺,为此他不惜接受九死一生的易骨,并舍弃了那个保留着最后一线软弱的他自己,将之永远锁闭在了生死之间。
他还要与恋人长相厮守……
……
夷则本性正直、感情充沛,正因如此,他难以接受世事的打击砥砺。
面对困难,他永远会采取最强硬、最决绝的姿态,仿佛只要下的筹码够多,天意就会让步。他太贪求形式与逻辑上的合情合理,却忘记了,人世间本没有道理可讲,输与赢也未必按他的标准划定。
但夷则毕竟是个很好的人,言出必行,重情重义。
对于阻止流月城一事,闻人怀有正义感和使命感,无异更是拼上了命,以之为眼下唯一的人生目标。夷则当然愤慨流月城的作为,可也仅此而已。如果问他的心底话,他会果断选大家平安回家,至于攻打流月城么,还是让各大门派上吧——话虽如此,最后他还是默默跟去了,全程除了出力、想办法、安慰同伴,未尝多说一句。
在他心中,这是偿还,也是告别。天下无不散之筵席,大家未来终要渐行渐远,他以冒险拔剑相助,作为最诚挚的临别礼物。
主角团中,唯一真正理解了流月城之道的人,就是夏夷则。
若论杀业恶业,他选定的那条路,只怕和流月城不相上下。所以游戏后期,他不再多作批判,面对华月时,也只简单说了一句“道不同”。
从此以后,他也和所有人都道不同了。
6
从有人文概念设定起,我心中一直有清晰的流月城影像:它是一座浮在空中的石砌牢狱,轮廓像个巨大的囚笼。植物从神祇心脏中生发出来,缠绕着远古遗留至今的巨石,失控般疯长,掠夺神裔仅存的生机。
在这里,神的话语取代律法,权力谱系凌驾血缘与婚姻,温情等同于软弱,静默几近于仁慈。冰雪冻结了一切,包括人们本身。他们沉醉于狂欢和幻梦,否则就连最勇敢的人,也无法重复徒劳的祈告,日复一日寄希望于神明。末世从上一个百年,延续到下一个、下下个百年,一切似乎早已死去,却又好像千百年来都在发疯,恒久徘徊于生和死的边界,浴火呼号,不得安息。
而自由——最宝贵的自由,始终遥不可及。
这是真真正正的神弃之地。
从体恤苍生的神裔,到为虎作伥的祸首,中间经历的并非惊天巨变,而仅仅是足够深重的灾难、足够漫长的时间。
每个人都疯了。他们偏执地、不顾一切地企图逃离末世。他们所做的这一切,实际上加重了族群的苦难——到故事结束时,世间已无烈山部。这支曾与诸神比肩而立的远古部族,放弃了荣耀与信仰,转变为另一种生命形态。
这何尝不是另一形式的灭亡。
7
忘了哪本书说过——邪恶并非实际的存在,而仅仅是一种缺乏,缺乏良善。就如黑暗仅仅是缺乏光。
这话用在瞳和华月身上,都很合适。
他们对人类并没有太多恶意,准确说来,他们只是缺乏善良和同情。
瞳这个角色,也是大纲阶段一掠而过、到写剧本时才认真塑造的。
很多人说他三观不正——哪是不正,都歪到天上了,三观正还当什么BOSS——话说得没错,只不过和大多数人想得可能有点偏差。
瞳的那段进化论,看起来很严肃很有逻辑,其实只有一半认真,另一半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。他没打算和主角团交流思想,仅仅是有些好奇加无聊罢了。非要说的话,那一段他的交谈对象,是天意或命运。
犀利如瞳,自然明白,就算再怎么质问,也不可能有答案。天命不会听到,神农不会听到,任何人都不会听到。
可他还是问了。没有被听到,从来就不是沉默的理由。
瞳的设计出发点是“孤独”。
为此,剔除了他身上几乎全部共情。他自带妖瞳而降生,没有名字只有代号,一直都是个怪物。他在孤独中生长,在孤独中异化,也在孤独中死去。
对沈夜政权来说,瞳重要且关键。如果没有瞳,很多事情上,沈夜碍于身份,会束手束脚难以动作。更何况,不管从哪个角度,瞳都比沈夜更难应付、也更可怕,沈夜利用流月城人对瞳的畏惧,构建了一座看不见的堡垒。
而沈夜回报给瞳的,说来奇怪,是“需要”——哪怕是怪物,也会希求被需要、被接纳、被包容,被认定为具备价值。
横行于流月城的绝症,会造成剧烈的疼痛,瞳因为灵力禀赋特异,病状尤其严重。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。他承受这一切,活到古二时代,是因为有人需要他活着;他在故事结束时坦然死去,是因为需要的他的人不复存在,他已完成了他的使命。
他无法改变出生,但终究主宰了死亡。
8
华月的设计出发点是“爱情”。
她作为沈夜的玩偶,被前任大祭司制作出来,按理,她会走上很不妙的人生路线。幸运的是,沈夜小时候是个真.好人,他从不把华月看作异类,让她像个正常人那样长大。而不幸的是,沈夜作为一个BOSS,未免太好人了。
不知出了什么差错,沈夜先后养过两个傀儡,结果都养得不伦不类,很欠缺“作为傀儡的自觉”。但不管怎么说,以活人制造傀儡,等同于剥夺了对方的人生,和杀人没有区别。面对华月,沈夜始终不能心安理得,始终背负着某种道德上的歉疚。他自觉或不自觉地试图替父亲偿还罪孽。
恨不是爱的反义词。
怜悯、漠然、不屑、淡忘,才真正站在爱的对立面。
这一点,华月自己也很清楚。
像烈山部这种上古遗民,一不小心,就容易大家都随随便便的。
这些部族的礼教规范本来就迥异中原,再加上绝症蔓延、人口削减,必须尽可能提高出生率,过分讲究真的会死。
此种背景下,婚姻主要是对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,而不是爱的承诺——甚至可以说,婚姻中最无足轻重的元素,就是爱情。
这就催生出一种常见做法:需要继承人,却暂时没有合适结婚对象,于是先找人生几个备用,等以后有机会再说。
沈夜家就是这种情况。沈父一生未婚,沈夜和沈曦都不是婚生子,不得母氏姓,而且生母已经病逝了。沈曦只知有哥哥,不知有娘亲,母亲的职责主要由侍女和华月承担。
雩风、谢衣、瞳是婚生子。雩风出身好,从小被溺爱,导致一百多岁了还是那个熊样。谢衣父母恩爱,可惜离世很早,好在他很快被沈夜捡去养了,才没变成孤儿。
从沈夜那里,华月几乎得到了一切:关怀、赏识、地位、尊严,却唯独没有婚姻。
沈夜比较难搞,他缺乏安全感,实际上很需要家庭,但他既抵触生孩子,也讨厌结婚。不过,出于怜悯和歉疚,如果华月希望,他不是不能让步。
问题恰恰是,华月不愿意。
华月的出身甚至比不上平民。她从一个活傀儡,一步步走到七杀之下、众人之上,终于能在人格上和沈夜、谢衣、瞳、沧溟平等相待。她的眼界和追求,不同于一般渴求承诺与庇护的小女孩。
对华月来说,让对方带着怜悯走入婚姻,是一种不平等,是再一次把她放到了任沈夜俯视的位置上。她的自尊不允许,感情上也无法接受。
这是她的选择,得失她也甘愿承担。她不曾真心怨恨沈夜,却不得不怨恨命运——假设她不是傀儡,就不会与沈夜相遇;然而正因为她是傀儡,终此一生他们只能走到某个界限,无法越线半步。
要说缺憾,她是有的。
要说委屈,就太看低她了。
9
主线中出现的流月城高阶祭司共七席,以紫微斗数十四正曜命名。
隐藏设定:高阶祭司团体共有十四席,古二中并未全部出现(其中几位归属于龙兵屿)。历代以“紫微”为大祭司尊号,其余高阶祭司位次尊号由大祭司评定。
古二各祭司位次如下:
沈夜为紫微祭司,喻权威显贵、帝王之势。
瞳为七杀祭司,喻聪慧孤独、心思莫测。
谢衣为破军祭司,喻先破后立、求新求变。
华月为廉贞祭司,喻执着刚烈、情深自误。
明川为太阴祭司,喻内敛潜藏、空寂阴郁。
风琊为贪狼祭司,喻敏感残酷、飘忽嬗变。
雩风为巨门祭司,喻面是背非、游移不定。
10
水调歌头
不同于年少活泼的主角们,流月城这边,一开始就决定走比较复杂且成人化的路线。
谢衣和沈夜是同时设计完成的,一为光,一为影,互相依存、互为参照。沈夜的设计出发点是“控制”,谢衣的设计出发点是“自由”。
先说谢衣吧。
谢衣的企划人设定得很早,而且是一遍过。
他的定位是“情人”。
看起来可能比较旖旎暧昧,实际上,“情人”这个定位不是在描述人际关系,而是在概括一种气质类型,类型本身并无高下之分。
定位决定,谢衣的基本特质是温柔、文雅、富有魅力,易于为人喜爱。他珍惜并感谢这些喜爱,却并不会受其束缚。他只服从于他自己。
他是自由的。
他很喜欢桃花。只不过,他爱的不是山花烂漫、云蒸霞蔚,而是长风吹彻、落英如雨——风自由而孤独,他也一样。
谢衣出生在流月城这种地方,自小失去双亲,后来跟在大祭司身边,看过的人与事都太多了。他很懂得何谓无常——执著只会带来祸患,贪爱必将招致痛苦,哪有什么天遂人愿,千百年来只见事与愿违。
他还没来得及学会得到,就已经习惯失去。
《传道书》中有这样一段话:
凡事都有定期,天下万物都有定时。
生有时,死有时;栽种有时,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。
杀戮有时,医治有时;拆毁有时,建造有时;
哭有时,笑有时;哀恸有时,跳舞有时;
……
撕裂有时,缝补有时;静默有时,言语有时;
喜爱有时,恨恶有时;争战有时,和好有时。
以上这一段,是谢衣的命运蓝本,也是其信念所在。
万物自有其时,生是偶然,死是永恒,因此生命值得珍惜。归根结底,人能凭一己之力坚持的,实在太有限了,很多时候人只能顺从,无法反抗。
那么,这就是全部吗?
洞悉天道、冷眼旁观,这就够了,就能死而无憾?
沈夜最初的定位是“马基雅维利主义”,后来觉得模板政治家太无趣了,就融合塔罗中“倒吊男”的概念,改成了现在这样。
作为倒数第二BOSS,沈夜显然如他自己所说,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,从人类立场,他毫无疑问是罪魁祸首,理应伏诛。那从烈山部的角度呢?好像也还好,他除了人狠话多,几乎算得上无欲无求,一心猛抓流月GDP(不是……
需要注意的是,沈夜的善恶观、自我认知、实际行为,几乎是互相剥离的,真实的他躲藏在层层假象之后。狂霸酷炫是假象,无欲无求同样也是。一个经过政斗、弑父、大清洗,才最终登上高位的人,怎么可能无欲无求?
恰恰相反,他的欲求太多也太强烈,这驱使他最终走向毁灭。
沈夜十四岁时,父亲把他和沈曦送进矩木,接受神血烧灼。
这件事真正可怕之处,并不在于经久不愈的肉体创伤,而是它摧毁了沈夜所珍视、所依赖的一切。它直白地告诉少年:
你一无是处,也一无所有。你拥有的一切,都来自命运宽纵下的侥幸;你今日面对的,才是你所应得。
父亲从来不满意沈夜。
他唯一的儿子,生来顽劣而多情,软弱得简直像个女孩,对桃子和小狗的兴趣远超过术法,一心想和平民打成一片,还常常做些多余之事。这不是合适的继承人,也无法成为家族的守护者,这种人只会招来灾祸。
好在,就像他能把人做成活傀儡,他也能把沈夜改造成他想要的模样:一个足以延续权力、统领全族的独裁者,一个高居众人之上的暴君。
最终,沈夜甚至超出了他的期待。
之后的百余年间,沈夜很好地运用了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训。
他不相信任何人,不依赖任何人,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,扫除一切不可掌控的,放任自己风暴般盘旋在天宇之上,以雷霆和诅咒震慑着整个部族。
只可惜,父亲和神血,这世间最冰冷、最炽热的两件东西,都未能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彻底杀死。
他还留存在沈夜心底,在每一场血腥杀戮之后、每一次大雨止歇之前,在刀锋的寒光与神殿的烛烬之中,悄悄复生过来。他未能改掉自己的天真、多情与贪婪,甚至变本加厉,希图得到不加条件、永不离弃、没有尽头的爱。
但他不会也不敢再次示弱。
他改换了方法,用暴力和恐惧去压榨敬爱,如果换不到,只要能牢牢控制、永遭憎恨,那也很好。
毕竟,是憎恨令他日益强大。
沈夜强劲果敢、心性坚韧,无奈身处末路。来自生存和政治的双重压力,迫使他不断强化集权、散布恐惧,同时也堵死了所有退路。
他用一次比一次代价高昂的牺牲,展示他挽救族民的坚定愿望。但他从未获得自己真正想要的——或许得到过,只是他坚信自己不配得,宁可视若不见,等到终于失去,方才如释重负。
没有人能用恐惧换到爱。
这道理如此简单,他却直到终场才终于低下头去,勉强服输。
沈夜这个人,熟稔一切事物背后的价码,也清楚人力有极限,甚至从来都知道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真相。他从始至终都很明白,但他拒绝接受。
他就是如此、一直如此,愚蠢或疯狂,二者必占其一。
“我师父——他是个异常出色的人……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,遥不可及、如冰如霜,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……”
谢衣如是说。
除了他自己,全世界都知道,这是个巨大的误会。
当然了,高天孤月那边也同样雾很大。他倒不是不了解徒弟,而是自信过头,总觉得徒弟年纪小以后自然会变英明神武哒……沈夜聪明一世,办得最瞎的一件事,就是不顾谢衣个人意愿,内定他为接班人。
那么,谢衣是否可能有所改变呢?
显然不可能。
谢衣的性情不激烈,这不意味着他不强势。要知道,这可是流月城唯一一只一言不合就捋袖子干的铁血真汉子……
谢衣一直没能意识到——或者说不愿意识到——沈夜或许是个好师父,却并非仁主,更不是谢衣那样的正人君子。
留守流月城的最后时刻,谢衣心中充满了困惑。他不解师尊为何一意孤行。他甚至害怕心魔会侵蚀人的灵魂,让师尊一步步失去底线。
谢衣决定率先感染魔气。
这是为了试探心魔的能力,也是为了筹备逃亡,更主要的是,他想逼迫师尊终止与心魔合作。
谢衣这位偃术宗师,有与生俱来的淡然和透彻,可惜缺少热情。他是自由的,不想干涉或控制他人,于是也就没有煽弄人心的能力。
所以,当他试图劝阻沈夜,就明显力不从心。
年轻的偃师并不明白,沈夜是那个一直在掷骰子的人,他早已对赌局及筹码烂熟于心。
沈夜想要的是机会,而从来不是正义。
劝阻失败后,谢衣本可以联合反对势力,再作最后一搏。可他放弃了,选择不告而别,只身流亡下界。
谢衣一生中,有过几次这种“半途而废”,而且都与流月城有关。
这是他性格中的另一个特质,或许能概括为优柔——既不能坐视沈夜行不义之举,也不能全然不顾恩师与同族。一边是信念,另一边是血缘与恩情,可否两全?违背信念是绝无可能的。然而,辜负师友,又让他于心何安?
至死,谢衣依然深受煎熬。
这愧疚被编入核心代码,之后百年中,默然运行于偃甲谢衣的程序底层。
故老相传,古时曾有偃师制成人偶,能歌善舞、千变万化,较偃甲谢衣精巧似有过之。那么,何以称2.0为古往今来唯一肖似真人之偃甲?
原因不在于精致或完美,而在于,2.0继承了原型的局限与缺陷。就像任何一个有血有肉的人,他会逃避、会犯错、会意气用事、会口是心非,会遥念自己高悬霜天的故乡。
哪怕这些全都毫无意义。
这次不告而别,击溃了师徒之间最后的信任。
没有人知道,心魔能做什么、会做什么,能操控人到什么地步。也没有人知道,一个二十二岁的天才偃师,游历新世界多年后,会发生什么变化,是否更改了立场。
性格最终决定了命运。
以谢衣的性情禀赋,其实不太容易成长为一个执拗坚定、作风强硬的人。
他最后能成为谢衣,是因为从少年到青年的十数年中,一直站在一个足够强硬的人身侧,亲眼见证人类与天命厮杀的模样——那个人不是为了神的垂怜,不是为了权力,甚至不是为了赢。
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在想什么、究竟希图获得什么,但他能清楚感觉到,神血并不是液体,而是流淌的火,火焰在那个人胸膛里燃烧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
从他的恩师那里,他获得了某件至为珍贵的东西。
尽管,它同时也无比亲近死亡。
谢衣相关,始于《传道书》,不如就结束于《圣经》吧。
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,当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,应守的道我也已经守住了。
从此以后,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。
流月城的整体设定,是一个打扮得相对华丽的末日。
有人哭,有人笑,有人面目狰狞,有人悲歌慷慨。各人选择,各自承担,在死亡这个最后节点,大家挥手道别,从此走上静寂的归途。
而这一系列悲剧中,最遗憾的莫过于:
人们因爱而毁灭自己。